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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寧安府 1907,光緒三十三年,丁未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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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多年混官場的老滑頭,豈能連這點定力都沒有。”

傅蘭君長舒一口氣:“說的也是,我爹常說,在官場上做人要有兩張面孔,就算有殺父之仇,面對面的時候還得是一團和氣笑瞇瞇。”

顧靈毓的眉頭又是一緊,他替傅蘭君掖一掖被角:“天色不早了,睡吧。”

睡到半夜傅蘭君因為口渴醒過來,伸手一摸,旁邊卻是空的。

她躡手躡腳地起身,輕輕推開門,門前青磚地上流淌著一片如水月色,顧靈毓穿睡衣坐在臺階上,楞楞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傅蘭君走過去,把顧靈毓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剛要坐下來,顧靈毓一把拉住她:“臺階上涼。”

他把外套脫下來,折成幾折鋪在臺階上拍一拍,傅蘭君坐下來:“在想些什麽呢,大半夜的不睡覺?”

顧靈毓攬過她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揉捏著她的手指。自從懷孕後,傅蘭君的手腳就總是冰涼發麻,傅榮說當年她娘懷她的時候也是這樣。

顧靈毓顧左右而言他,問她:“你有沒有跟你說過要一輩子陪著你的朋友?”

傅蘭君想一想:“那可多了,從小到大說過這話的,一只手都數不過來。”

顧靈毓輕輕笑:“我忘了你們女孩子總是喜歡海誓山盟了。”

他這話說得,聽上去好像對女孩子之間的友情輕侮慢待似的,傅蘭君不滿地搗一下他的心口,顧靈毓抓住她行兇的手:“算我錯,後來你那些朋友都怎麽樣了?”

傅蘭君努力想一想:“其實你說的也沒什麽錯,女孩子之間確實很容易就說一輩子,一起玩得高興了就會脫口而出,有時候是一起玩一個游戲,有時候甚至就是一起吃一塊好吃的點心。我第一次和朋友說一輩子,還是在七八歲的時候,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那女孩子的臉和名字了。說過一輩子的人裏,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叫阿穗的姑娘,你可能認識的,在寧安也算是小有名氣。”

顧靈毓想了一想:“米記糧行的大小姐?”

傅蘭君點點頭:“她是我爹上次在寧安做知府時我的玩伴,大我五歲。那時候我們關系非常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有什麽好東西壞心情都想和她分享。後來她愛上了一個英國來的畫家,拋家舍國地跟那英國人去了英國,我們從此再沒聯系過。”

顧靈毓低下頭:“那時候你才十三四歲吧,突然失去這麽個好朋友,不難過嗎?”

傅蘭君嘆一口氣:“何止難過,那時候我娘剛剛去世,我爹天天忙著公事,連姨娘也都沒進門呢,整個寧安府裏我就和阿穗一個人好,她要走,我感覺天都塌了。”

顧靈毓問:“你沒阻攔她嗎?”

傅蘭君苦笑:“當時阻攔她的不止我一個。大家都說,且不說是個番鬼佬,就說那英國男人年紀大她一倍,又是個居無定所的浪蕩子,英國多遠哪,如果那個男人是騙她,把她帶到英國後這樣那樣,她也是叫天天不應。我私下裏問她對那個男人的底細清楚不清楚,她也說她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是好是壞。

“她說,未來怎麽樣,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如果不跟那人走,餘生她都會為這一刻的遲疑而悔恨。

“她跟我說‘圖一世往往毀一時,我只圖這一時的痛快’。

“她話都說到了那個份兒上,我又能怎麽樣呢?即使我們關系再好,即使我把她當成我頭頂的天,說到底,她在這個世界上,先是她自己,然後才是我的朋友。”

想起往事,傅蘭君不禁有些唏噓。

顧靈毓沒有說話,他攬著傅蘭君楞怔怔地望著腳下的一片如水夜色,半天才回過神來,打橫抱起傅蘭君:“回去睡吧。”

自從過了三個月,傅蘭君照舊每天去學校,這天她正在辦公室裏休息,突然校工來找她,說有人在外面等她。

除了顧靈毓,在學校裏她一向沒有什麽訪客,傅蘭君好奇地走出學校,只見大門口一個高大威猛的熟悉身影正板板正正地站直了等她。

是齊雲山。

傅蘭君一副笑臉走過去:“雲山大哥怎麽來了,阿秀讓你帶什麽話嗎?”

齊雲山搖搖頭:“沒有,我這次是自己來找少奶奶的。”

傅蘭君的心裏騰起疑雲。他代表自己來找她?為的什麽?

這位雲山大哥一向本本分分,他本身也是個軍人,每天跟著顧靈毓在軍營裏出入,很少和顧家其他人接觸,對女眷們更是退避三舍,傅蘭君和他僅有的一次談話也是他為調解傅蘭君和顧靈毓之間的關系主動找上門的。

可是現在自己和顧靈毓的關系蜜裏調油好得很,他這又是為什麽而來?

齊雲山看出她的疑惑:“少奶奶,借一步說話。”

校舍裏有一間手工教室現下沒有在上課,傅蘭君帶著齊雲山去了那裏。

一走進去,齊雲山就關上了門,傅蘭君嚇了一大跳,只見他後退一步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給傅蘭君磕了個頭,傅蘭君更是吃驚:“你這是……”

齊雲山挺直腰,臉上神情一片肅穆:“這一下,是答謝您這兩年對阿秀的恩愛。”

傅蘭君心裏覺得不舒服,她和顧靈毓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恩愛本是應當的,何必要個外人來感謝,他有什麽資格什麽立場?但她嘴上還是客套著:“你這說哪兒的話。”

話音未落,齊雲山又是一個響頭,這次磕得更加用力,額頭上都起了皮:“這一下,是拜托您。當年蒙阿秀搭救,我發誓要保護他一生一世,但現在恐怕我要毀約了,那麽就拜托您連我的那份一起吧。雲山此生無以為報,只能磕這個響頭為憑據,下輩子結草銜環以報。”

他這話一出口,唬得傅蘭君完全忘了什麽立場、資格,她想起昨天晚上顧靈毓和她說的話,難道顧靈毓指的就是齊雲山?

她站起身來,剛要說些什麽,齊雲山早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下午顧靈毓來接她時,她跟顧靈毓說起這件事來:“你昨天晚上說的,就是雲山大哥吧。”

顧靈毓不語,直到回到家,他也沒有再說什麽。

晚上,傅蘭君因為胃裏不舒服睡得輾轉反側的,快三更的時候,她突然聽到門外好像有些動靜,推一推顧靈毓:“阿秀,你聽到門外有聲音了嗎?”

顧靈毓似乎睡得很沈,沒有搭理她。

傅蘭君只得按下疑惑繼續輾轉,到快天亮時才終於睡著,醒來後顧靈毓已經不在。傅蘭君翻身起床,手按在顧靈毓的枕頭上,觸手一片冰冷,那枕頭,像是濕透過。

接下來幾天,傅蘭君小心留意著,卻再也沒有見到過齊雲山,他似乎消失了。

傅蘭君隱約覺得,他是去做一件讓他不得不對顧靈毓毀約的事情去了。

這猜測讓她覺得不祥。

果然,齊雲山失蹤後,過了大約半個月時間,一天晚上,傅榮突然怒氣沖沖上門,一進門就要找顧靈毓,不顧合家老小都在吃飯,直闖到飯廳裏去。

作為知府,傅榮一直在親家面前端著十足的架子,從來沒有像這樣氣急敗壞不顧體面過。顧靈毓放下筷子一言不發地和傅榮走出去,傅蘭君也忙站起身來跟了出去。

他們進了書房,一進書房傅榮就放下了所有禮節,桌子上的東西被他砸了個遍,他整個人如同困獸般在書房裏走來走去。傅蘭君忙上前勸解父親:“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傅榮橫眉立目:“什麽事,你顧家出了刺客,出了反賊了!”

傅蘭君不可置信地問:“您在胡說八道什麽啊?”

傅榮冷笑:“我胡說?問問你的好丈夫,他的副官齊雲山去哪兒了?”

傅蘭君心裏“咯噔”一聲,那點子不祥的預感浮出水面,她強笑著轉頭看顧靈毓:“阿秀,雲山大哥去哪兒了?”

顧靈毓搖搖頭:“他前日不告而別,我也有兩天沒見到他了。”

傅榮嘿嘿一笑,表情猙獰:“他前天刺殺新任巡撫,被人當場拿下,現如今就在巡撫衙門大牢裏呢。你們就算是想見,恐怕也見不著!”

傅蘭君腦袋“嗡”的一聲響,齊雲山要去做的原來是這樣一件掉腦袋的事情!

難怪他說什麽毀約什麽來生的,他這分明就是去送死!

傅蘭君轉頭看顧靈毓,顧靈毓依舊是不說話。傅榮快步走過去,疾言厲色質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這個計劃?”

傅蘭君搶先一步擋在顧靈毓身前:“爹您又老糊塗了,他要是早知道,會讓齊雲山去送死?”

她抓住傅榮的胳膊把他按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您老消消氣,不過就是個下人……”

傅榮冷笑:“下人?那也要看看是誰的下人。偏偏是你丈夫的下人,偏偏我是你丈夫的老丈人,偏偏我和那新任巡撫是幾十年的老對頭!更兼這位葉巡撫這些年靠著舔洋人殺亂黨往上爬,早就在亂黨的刺殺名單上。往小了說,一頂買通殺手誅殺異己的帽子扣過來;往大了說,一個和亂黨勾結的屎盆子扣上來。我視這位葉大人為眼中釘,這位葉大人何嘗不是視我如肉中刺?這麽大個把柄送上去,你爹我有幾條命讓人揉搓?”

傅蘭君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求助似的看向顧靈毓,後者臉上一片冷峻之色。

發夠了脾氣,傅榮也漸漸冷靜下來,他問顧靈毓:“你老實告訴爹,這件事你知情不知情?”

遲疑了片刻,顧靈毓點點頭。

傅榮又要摔茶盅子:“你可真是糊塗!”

喘了半天粗氣,他問:“那你知道他到底為的什麽嗎?”

顧靈毓點頭:“他原是山東人,十年前葉際洲在山東做官時,一樁官司裏為討好洋人草菅人命,害了他齊家上下五口人性命。”

傅榮臉色緩和下來:“既然知道情由,事情就還有可能挽回。”

他沈默地在書房裏踱了半天步,然後他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顧靈毓:“你和他之間,關系如何?”

顧靈毓閉了閉眼睛,面無表情:“我和他,情同手足,親如兄弟。”

“情同手足,親如兄弟。”傅榮咀嚼著這句話,半天,他獰笑道,“那麽,到了讓這兄弟為你兩肋插刀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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